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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色如墨,将偌大的晋王府笼罩在一片深沉的静谧之中。

除了巡逻甲士偶尔经过时,甲叶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,便只剩下书房窗棂上,那一点被风吹得微微摇曳的烛火,在漆黑的画布上,投下了一片孤单而温暖的光晕。

光晕之内,李治并未安寝。

他身着一袭素色常服,端坐于书案之后,那张一向以“仁厚”示人的年轻面庞,此刻在跳动的烛光下,显得轮廓分明,眼神深邃得如同窗外的夜。

他的面前,并未摆放任何需要批阅的政务文书,只有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,和一份用锦缎包裹得整整齐齐的书稿。

“殿下,夜深了,是否需要再添些热茶?”

武顺的声音,如同月下的溪流,轻柔而恰到好处地响起。

她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一旁,手中捧着一把小巧的银壶,壶口正丝丝缕缕地冒着热气。

李治的目光,从那份锦缎包裹的书稿上缓缓移开,他抬起头,看向武顺。

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温和笑意的眸子里,此刻却是一片冷静的审视。

“茶就不必了。”他开口,声音平稳而低沉,“坐吧,有些事,本王还想再与你推敲一番。”

“是,殿下。”武顺依言,在下首的一张绣墩上轻轻坐下,身姿依旧恭谨,但那双明亮的眼睛,却专注地凝视着李治,等待着他的下文。

“明日拜会舅父,你觉得,时机如何?”

李治问道,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茶杯边缘轻轻摩挲。

武顺略作思忖,柔声应答:“殿下,奴婢以为,时机恰是最好。”

“太子殿下离京已久,虽有军报捷报时时传来,彰显其赫赫军功,但也正因其久不在朝堂,许多政务皆由殿下您代为处置。”

“朝中诸公,尤其是那些老臣,对太子殿下推行的新政,心中积压的不满与疑虑,正如同那即将满溢的河水,只缺一个足以让其决堤的口子。”

她顿了顿,话语更加清晰:“而赵国公,便是那个最有资格,也最有力气,去挖开这道口子的人。”

“殿下您此时以‘晚辈’、‘外甥’的身份,去呈上这份凝聚了所有‘旧日之声’的《氏族志·补遗》,名正言顺,合情合理。”

“既能表明您的‘公心’,又能将自己,从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心,摘得干干净净。”

李治的嘴角,逸出一丝极淡的笑意。武顺所言,与他心中所想,几乎别无二致。

但他需要的,并不仅仅是计策的认同,更是对每一个细节的极致把控。

“话虽如此,”李治缓缓道,“但舅父此人,一生宦海沉浮,早已是人中之精。他岂会看不出,这本《补遗》背后,真正指向的是什么?他会轻易地,为我所用,甘当这把刺向大哥的刀吗?”

这才是问题的核心。

长孙无忌,是帝国的“百官之首”,是陛下的肱股之臣,更是关陇集团的旗帜。

让他出面,威力巨大,但驱动他的难度,也同样巨大。

武顺的脸上,露出了一个自信而又带着几分魅惑的笑容,她柔声道:“殿下,您说的没错,赵国公自然能看透一切。但正因为他能看透,所以他才会选择,站在我们这一边。”

“哦?”李治的眼中,闪过一丝兴趣。

“殿下,您要送给赵国公的,从来就不是一本简单的书稿。”武顺的声音压得更低,却字字清晰,“您要送给他的,是三样东西。”

“第一,是一个‘名分’。一个让他能够名正言顺地,去反对太子新政,扞卫他所代表的那个阶层利益的‘名分’。”

“太子殿下的‘格物’,动摇的是儒家的根基;太子的‘新商策’,冲击的是士族的田产庄园。”

这些,赵国公都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。”

“但他一直缺少一个足够光明正大的理由去反对。”

“而殿下您的《补遗》,便是以‘维护祖宗之法,重塑士族德望’为名,给了他这个最完美的理由!”

“第二,是一个‘选择’。”武顺的眼神,亮得惊人,“太子殿下所代表的,是一个全新的,以‘军功’和‘格物’为核心的世界。”

“在这个新世界里,赵国公这样的旧日勋贵,虽然依旧尊崇,但其影响力,必将被新兴的阶层不断稀释。”

“而殿下您所代表的,则是那个他们最熟悉,也最能让他们安享尊荣的‘旧世界’。”

“您是在告诉赵国公,他可以选择是眼看着自己的世界被慢慢侵蚀,还是选择,与我们一同,将那个即将到来的‘新世界’,扼杀在摇篮里。”

“至于第三样……”武顺站起身,走到李治身边,亲自为他那杯凉透的茶续上滚烫的热水,氤氲的水汽中,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魅惑,“……是一个‘希望’。”

“一个……若太子殿下真的‘德不配位’,那大唐的未来,依旧后继有人的希望。”

“这个希望,便是殿下您自己。”

“您‘仁孝’、‘恭谨’,尊重旧臣,恪守礼法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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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您,才是赵国公心中,最理想的,那个能够守护他们所有利益的……未来君主。”

一番话说完,书房内,再次陷入了沉寂。

李治端起那杯重新变得温热的茶,轻轻抿了一口。茶水的温度,顺着喉咙,一直暖到心底。

他看向武顺的眼神,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。

这个女人,不仅仅是他的侍女,更是他在这座冰冷的权力迷宫中,唯一能看透他内心,并为他照亮前路的“解语花”。

她的智慧,如同毒蛇的利齿,总能精准地刺中要害。

“你说的对。”李治放下茶杯,声音中再无半分犹豫,“去准备吧。除了书稿,再将库房里那方前朝顾恺之的《洛神赋图》摹本,也一并带上。舅父,最是喜爱此物。”

“是,殿下。奴婢这就去办。”武顺盈盈一拜,悄然退出了书房。

李治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份包裹在锦缎中的书稿,眼神变得无比坚定。

明日的赵国公府之行,他要呈上的,不仅仅是一份手稿和一幅古画。

他要呈上的,是一场足以颠覆帝国未来的……豪赌。

次日,天色微明。

一辆并不起眼的青布马车,从晋王府的侧门悄然驶出,在清晨长安城还未完全苏醒的街道上,不疾不徐地,朝着位于城南的赵国公府行去。

赵国公府,作为当朝第一权臣的府邸,其气派自是不同凡响。

门前的石狮,虽经岁月洗礼,依旧威严赫赫。

朱漆的大门,在晨曦中,反射着沉稳而厚重的光芒。

李治并未走正门,而是递了名帖,由管家亲自引着,从侧门进入,一路穿过亭台楼阁,来到了一处极为僻静的后园书房。

长孙无忌早已等候在此。

他今日并未穿朝服,只是一身宽松的葛色长袍,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,虽然年过半百,但精神矍铄,那双深邃的眼睛里,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,仿佛一口古井,深不见底。

“雉奴今日怎得空,一早便过来了?”长孙无忌的脸上,带着长辈惯有的温和笑容,语气亲切,仿佛只是在和一个普通的外甥闲话家常。

“见过舅父。”李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,姿态放得极低,“近日处理政务,偶有所感,又听闻舅父近日偶感风寒,心中挂念,特来探望。”

“有心了。”长孙无忌指了指对面的座位。

“坐吧。人老了,不比你们年轻人,一点风吹草动,身子骨就有些吃不消。”

两人闲谈了几句天气与养生的话题,气氛融洽而平淡。

李治始终保持着晚辈的恭谨,而长孙无忌,也只是不紧不慢地品着茶,仿佛真的只是一场寻常的家庭会面。

但李治知道,真正的交锋,从他踏入这间书房的那一刻,便已经开始了。

他在等,等一个合适的时机。

终于,在长孙无忌放下茶杯,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时,李治知道,时机到了。

“舅父为何叹气?”他装作不经意地问道。

长孙无忌瞥了他一眼,缓缓道:“近来长安城中,倒是热闹非凡啊。一本《论语注疏》,竟能引得贩夫走卒,皆言‘子曰’。不知是该喜,还是该忧。”

这话语中,藏着机锋。

李治心中一动,立刻顺着话头,脸上露出“忧心忡忡”的神色:“舅父所言极是。侄儿初时也以为,此乃文教昌盛之兆。但细思之下,却觉隐有不安。”

“哦?说来听听。”长孙无忌的身体微微前倾,似乎来了兴趣。

“教化万民,固然是好事。但如今,太子大哥远在凉州,推行‘格物’之学,已让天下不少读书人,心中生了困惑。”

“他们认为,‘格物’之学,究其根本,乃是奇技淫巧,与圣人大道,背道而驰。如今长安城内,虽人人读《论语》,但思想之根,却已被那‘格物’搅得混乱不堪。长此以往,国本何在?道统何存?”

李治的这番话,说得情真意切,将自己完全摆在了一个为“儒家道统”而忧虑的守卫者位置上。

长孙无忌的眼中,终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。

他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李治,等待他继续说下去。

李治知道,鱼儿,已经开始要咬钩了。

他站起身,再次对长孙无忌行了一礼,神色变得无比“诚恳”与“彷徨”:“侄儿人微言轻,心中虽有万千忧虑,却不敢妄言。只是夜读史书,偶有所感,写下了一些浅薄之见。”

“今日特带来,想请舅父这般德高望重的国之柱石,为我斧正一二,以免侄儿误入歧途。”

说着,他从随身的侍从手中,接过那个用锦缎包裹的书稿,双手恭敬地,呈了上去。

长孙无忌的目光,落在那份书稿之上。

他没有立刻去接,而是深深地看了李治一眼。

那一眼,仿佛要穿透李治的皮囊,直视他灵魂深处的野心。

书房内的空气,在这一刻,仿佛凝固了。

良久,长孙无忌才缓缓伸出手,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书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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